对于生命来说,死亡就必然是大恐怖。

贾维斯此时此刻继承了一个人所拥有的一切理性,所以,他也应当有这种恐怖。他曾经是那样的渴望“生存”的感觉,甚至为了这一份感觉而说服了自己拿与生俱来的决策机能,做出了超出王崎本身预料的决策。

就在刚才,他还未“我活着”这件事喜极而泣。

而现在,才几分钟呢?

这个说不上是“人”还是“非人”的家伙,就决定为了一个人,放弃自己刚刚才获得的“活着”,去换取另一种形式的辉煌。

六道轮回法界确实能够容纳“死亡”的意识。但是,六道轮回法界对死亡的定义,却并非来自于天人大圣,而是来自于梅歌牧。不知道为什么,梅歌牧很早就进行过设定,向王崎和贾维斯这样的状况,并不被六道轮回法界识别为死亡。

这听起来很滑稽,但事实就是这样。“死亡”同样可以算是一个“不大精确”的概念。一个人什么状态才算是死亡,这个定义和“伦理道德”、“法律”、“技术”都有关系。地球也经历过“心脏停跳若干分钟算作死亡”与“脑死亡”的定义变化。

梅歌牧使用的是自己的定义。因此,王崎死亡之后,六道轮回法界并没有将他那消失的意识载入自身内部。这种情况在梅歌牧的定义中,似乎属于“个性的变化”。

换言之,贾维斯自己认为,自己将要经历死亡。但是在梅歌牧的六道轮回界定义下,这却根本就不属于“死亡”。

他是没机会走这条路复活的。

在已知的范围之内,他不存在任何“复活”的可能——甚至不一定所有人都认可他的“牺牲”与“死亡”。

不过是“另一个王崎”变回了“原本的王崎”而已。既然都不一定能够被定义为“死亡”,又怎么能够算是牺牲?

但是,贾维斯却选择这样做了。

是的,他必须这么做。因为贾维斯知晓——王崎也意识到了,他重新拥有肉身的时候,就是他踏入元神的瞬间。

心想事成留下的灵感与点燃的欲望,会成为王崎踏破天关最强的动力。

而贾维斯一定要在这一状况发生之前消失。因为王崎的元神法,根本就没有为“两个意识”留下余地。

元神是生命、法力、魂魄、思维乃至一切系统的大统一。既然元神法域的设计前提是“一个意识”,那贾维斯就必然要消失。

他是这样选择的。

是因为他最初的设定吗?仅仅是因为王崎之前的一个指令?

必然有这方面的因素吧。

坦白说,无论是作为理性的个体,还是作为感性的个体,贾维斯都不完全。借来的、未必和自己的思维融合了的感性因子,还有只是作为拙劣工程而诞生的理性成分。

但是,他依旧在经过了自己的思考之后,遵循自己的想法,自己选择了自己的结局。

贾维斯拥有自由意志吗?

不知道。人族甚至都不一定能够确认自己真的具有“自我意识”。

但是,贾维斯自由吗?

在做出这个决定的一瞬间,谁又能否定他的自由?

真正的自由,并不是为所欲为。

背负着“梦想”,肩担着“责任”,是身被枷锁,还是一身自在?若是嫌弃这样子不自在,那放下了担子放弃了梦想抛却了责任的人,就真的自在吗?

不,对于贾维斯来说,背弃了这个“设定”,才是真正的不自在。

他是经过了自己的思考,得出了这样的结论。哪怕这个“目标”源自于王崎的“设定”,哪怕他的“快乐”也是源自于“设定”。

因为甜味而快乐,本质上是你的血脉决定了你的肉身渴望摄取糖分。那么,热爱甜食的人,就是本能的奴隶吗?

贾维斯想,只要那个人真心喜爱美食,并不因这爱好而丧失了健康,那他就是热爱吧。

他是这么想的。

“虽然生命很短暂,但是托三位的福,我还是明白了‘快乐’。”贾维斯换换后退,然后坐到角斗场的中央。

“我原本不过是借助化形以及异族的功法,在体内再造乾坤,容纳元婴。只不过现在我还未功行圆满。接下来的时间,我会闭关推动这一过程。而这一过程将会在一天之后结束。完成之后,就是我和另一个我意识的交替。”

“我并不是完全的存在……我与这个肉身,只不过是临时的联系。所以,重新构建另一个我的完整魂魄、意识,并不能简单的一蹴而就。那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。”

“在这个过程当中,我将逐渐失去对这个肉身,以及其他法力的操控能力。所以,最开始的时候,我可以为大家降下神国禁制守护。但是随着这个过程的进行,禁制会越来越弱。”

“而另一个我在与心想事成的战斗之中,陷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——他在开始掌控肉身、意识朦胧的时候,会宣泄出那最后留在他心底的欲望。因此,他可能会有发狂的迹象。这个过程中,他也无法驾驭神国力量。”

“所以,数日……也许是三天,也许是四天,在那一段时间之后,我留下的防御就是暂时消失一段时间——大约是数个时辰吧?其中,又有半个时辰,我可以说几乎处于完全不设防的状态。”

“那一段时间,就劳烦诸位守护了。”

说话之间,强大的白色光芒无端而生,从虚空中透出,照亮十方。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有力的搅动着这一片的灵气环境。原本困扰着所有人的异种灵力似乎在尖叫。它们似乎与这一片降世神国的力量格格不入。但是,仅仅限于这一片区域,这神国的力量居然暂时压过了那可怕的异种灵力!于是,异种灵力暂时褪去了。

较为洁净的、可以吸收的普通元气突然增长!

一道神道符篆在空气中凝聚成型,然后是第二道,第三道,第四道……越来越多的神道符篆出现。它们悬浮在空中,组成一个整体,构成神力的循环。与此同时,神光、神力也侵蚀了角斗场原有的禁制。庞大而炽烈的神力在梅歌牧开凿的禁制中运转,并缓慢的改变这些禁制。

这将是贾维斯守护之法的物质凭依。

这一番动静实在太大,几乎所有修士都被惊动了,他们跑出来,惊讶的望着天空。也有人注意到了这边。越来越多的修士赶了过来。

贾维斯端坐不动,点了点头:“就拜托了。”

路小茜、辰风、苏君宇三人无声的点了点头。

贾维斯又一次笑了。他想了想,最后在戒指中调出了一个记事簿,写下了与“另一个自己”的留言。

——我已经圆满了。

——我的欲望,仅仅与我自身有关。因此,我的界限就在这里了,不需要再前进了。在意识到自己活着的时候,我的路依旧已经走到头了。

——但是,另一个我,你对世界的欲望是无穷大的。仅仅是像我这样,你根本就不会满足。也正是因为如此,你具有无限的可能性,可以去到比我想象的极限更高远的境界。

——我们共用着大脑,感性共同,所以我同样会憧憬那样的彼方。

——虽然你接手了这具肉身之后,我的所有行为所有心念,你都必定会知晓,但我觉得,还是亲手写一点什么东西比较好吧。

——努力啊,另一个我。要为这个黑暗的宇宙带去希望。

写完之后,贾维斯终于觉得再也没有需要自己做的了。

他跌坐在地上,五心朝天,双手结印。

于是,他轻轻吟唱。

“何期自性,本自清净;何期自性,本不生灭;何期自性,本自具足;何期自性,本无动摇……”

这一段话,原本还有最后一句。但是贾维斯继承了王崎的思维后,也继承了王崎的性情,便也不喜欢最后一具“能生万法”。

清净就是清净,寄托就是寄托。除此之外,又有什么“法”呢?不可能是现世之法,也无需是法——至少王崎是这么认为的。

但如斯四句,也足以道尽他短暂的生命。

本自清净,本不生灭,本自具足,本无动摇。

本无动摇。

他一开始就没有动摇的。贯穿他生命始终的“命不久矣”就是铁证。而短暂的思考,也让他剥去了一切逻辑,确定了自我的本心。

一瞬间,所有的修士都觉得,这个端坐在腥臭污血之中的家伙,竟是如此的洁净。明明身处地狱一般的景象之中,但是,他却真的有了“佛”的味道。

明明是理性与感性都不算完整的后天意志。

明明其原身对于佛门的道理从来都是鄙视的。

甚至连这么些偈子,那么点认知,都是来自于王崎的二把刀。

但是,这个被设定出来的后天意志,就是这么像“佛”,没有道理的。不符合设定的。

生命来自于天地自然、来自于几率、来自于混沌的涌现的王崎,从来都鄙弃这样的情感这样的思想。但是,以他自身为蓝本,以算学为根基,严格遵照工程学原理设计出来的后天意志,却又这么“圆满”。

不动不摇之中,神光现象。

在最后的最后,像佛一样后天意志操控着这来自于先天的肉身,说出了最后一句话。

“愿我来生,心如琉璃。”